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綁馬尾的憤怒青年

想起一段對話,在我教書生涯中,堪稱經典。

「老師啊,祝你生日快樂喔!」

「喔,謝謝….」

「嗯,老師啊,我覺得如果今晚你沒有人陪啊,我應該可以陪你吃個飯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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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歐!不用了,不用了,謝謝你!」掛上電話三條線的我,想到這群無界限的大學生,這般如入無人之境的對話方式,令我頓時不知所措,這是教書第二年發生的事。剛教這個班,就注意到有個綁馬尾的男生,兩道濃眉加上隨時會冒火的眼睛,雖然瘦骨如材,卻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。這個班級比較特別,不同於一般大學生的疏離,班上同學感情特好,尤其是一群男生。

有一個黃昏,我正準備離開辦公室。突然五個男生堵在我門口,馬尾男也在其中。他們說對影像非常有興趣,很想盡早討論期末的拍片作業。當時很驚喜他們的主動求知,就答應他們一起吃飯。夕陽西下六台摩托車,衝到小鎮吃牛肉麵。那一晚五個青春男孩的眼中,充滿對電影創作的熱忱,不太記得牛肉麵好不好吃,只記得我彷彿看見五個未來的年輕導演正高談闊論…

分別時,馬尾男孩堅持要陪我騎回住處,我表達學校附近彎曲的山路,早已習慣,陪騎是件不需要的事。到家時,看他貼心跟在後面,確定我安全抵達才道別。這是他sweet的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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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二的家騏

五個男孩向一個新來的女老師敞開了夢想,他們沒想到那個夜晚,老師開始將他們的名字放在禱告名單上,為他們靈魂的得救切切懇求神。大約一年半的時間,清晨上學的山路上,我常大聲宣告:主啊,讓這群年輕人瘋狂愛上你!

期末的戲劇發表,我出了一個題目:「最難忘的生日」。輪到馬尾男,他的獨幕劇演出十七歲生日,跟很多人鬥毆的往事。過於投入情感的他,表演時的情緒幾乎控制不住,憤怒的眼神,歇斯底里的狂吼,嚇壞了在場的同學。那場戲,讓我了解到他的孤傲憤怒,是用來保護真我的盔甲,只怕一個不小心,內中的自卑與悲傷傾城而出。使我想起盧雲的一段話︰「無論何處都散佈著只求被愛的人,只是他們找不到其他方法向他人或自己表達這渴求,唯有訴諸暴力…」

沒多久,我送出了在這所學校任教的第一本聖經,給五人小組中精神耗弱的一個學生。寒假匆匆過去,一樣的黃昏,我正批改作業,馬尾男走進我的辦公室….

「老師,我又寫了一個故事,可不可以討論一下?」

他大辣辣在我對面坐下來,彷彿我的辦公桌是他家的餐桌。我頭也沒抬不太想理他,感覺上他應該是有話要找我說。

「老師啊,我覺得他改變了很多,就是開始讀聖經之後耶…」

「嗯…」我心裡暗想︰主耶穌,莫非是魚…魚又游過來了嗎?

馬尾男繼續自顧自講著︰「因為我們都很清楚他的問題,談很多了還是沒用,沒想到你送聖經給他以後,他沒事就抱著那本聖經在看,然後…然後,我覺得他的精神狀況改善了很多…」

神啊,莫非你是一劍雙鵰? 我還是沒講話。

「可是很奇怪,老師,那不是只是一本書而已嗎?」他疑惑看著我。

我的眼睛正視他,「你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需要老師幫助?」

「嗯…」他終於脫去嘻笑輕鬆的保護衣,嚴肅起來。

「老師…我有很久很久沒睡好覺了…」

原來他常常在入睡前,躺在床上背脊就漸漸發涼,有一個詭異的力量,如同海水從背部滲到全身,然後整個人無法動彈,這種被壓制的狀況非常頻繁,幾乎每晚都來攪擾,他整夜驚懼,時醒時睡。加上設計科系的作業要求極重,他已經無法承受這壓力…我看著他衰弱而渴望被幫助的眼神,我三坪大的辦公室,一時變成了後診室。

「你相信耶穌可以幫助你嗎?」

「可是我不認識他,他會幫我嗎?」

「你不認識他,但是他認識你。」我用約翰福音三章十六節,把耶穌基督介紹給他,並且教他如何禱告。他需要先經歷確實有一位在乎他睡眠的神,他才能認識這位神。結束談話前,我為他做了禱告,我相信剩下的事,掌管宇宙萬物的神會負責。只是,這些魚游過來的速度,果然有點瘋狂…

一個禮拜之後,他帶著微笑來找我。

「老師,真是太神奇了,我每晚睡前都禱告,那個奇怪的東西漸漸地變弱,我每個晚上都睡得很甜,好棒啊!」經歷耶穌權能的人,臉上綻放出陽光般的燦爛笑容。

他開始勤讀聖經,並不斷對信仰問題感興趣,我知道上帝已經造訪了這個年輕人,主的愛深深吸引他。有一次,他突然來到我住的宿舍外面,說有急事。我一到門口,他有點不好意思,只說心情很糟,可否跟我談談,我們就沿著校門口一路散步…他提及高中時父親的突然離世,家中的債務,母親的無能為力,給他很大的陰霾與羞辱。神的愛卸去他的武裝,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憂傷無助的小男孩。日落後的校園,光線暗到幾乎看不清他的臉,只看見我禱告時,在他臉上的淚光。

那一個場景,對我而言無比熟悉。曾經在大二時驟然喪父,一個基督徒學姊的陪伴代禱,安慰了我黑暗的心。記得她寫過一段話給我:人生的路很漫長,我只能陪你一段…如同我只能陪伴這個男孩一段路,讓他回到父神的家,這卻是一條救贖的路。我們正處於無父的世代,神讓我站立在大學校園中,設立一個肉眼看不見的中途站,一次次接送破碎的孩子,陪伴他們短短的一段路。而我知道每一次接送的,都是那個年輕的自己。

不記得何時他把長髮剪去,只知道笑容愈來愈多,那個暴力的馬尾男不見了。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受了洗,性格有很大的改變。五人小組裡,有四個人先後信了主,他們愛上耶穌的程度,不亞於電影。

家騏畢業很多年了,每隔一陣子都會接到他的電話,熟悉的聲音還是一貫的語氣,彷彿是我的男朋友︰「老師啊!很久不見了,很想很想你喔!吃個飯吧!」

我常笑稱,這是我一輩子難以擺脫的「甜蜜的負擔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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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刊登於中信月刊2007.3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