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網站

白色腳踏車

已經是晚上八點了,桌上還有一堆作業,今天可能要熬夜才改得完。我打開窗深吸了一口氣,寒冷的十二月,真應該躺在暖和的被窩裡!系辦公室的門口突然有個黑影晃進來,直朝我的辦公室走來,
一看竟然是阿全…

一早所有的老師就紛紛到齊,今天是大四畢業作品的初次發表,系上一向看重畢業製作,第一次講評,全體老師好像穿上全副武裝,準備仔細檢閱學生一學期的成果,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加膽顫的味
道。而第一個待宰的羔羊就是阿全。

他的主題很有意思,小時候偷騎哥哥的新腳踏車所引發的衝突,延伸到他對物質主義的批判。大部分老師覺得他表達得不夠深入,只呈現出表面狀態而已,講評的炮火愈轟愈烈,等到最後一位老師講完,他的臉色已然鐵青……。中午休息時間走出教室,我看見阿全很沮喪坐在樓梯間,正在破壞那台白色腳踏車……

漂泊的靈魂

現在,他卻主動走進我的辦公室……「老師,我想跟你……談一談可以嗎?」我看著他白淨的臉,憂鬱中有一絲靦腆,我猜測應該是為了上午講評的受挫,想跟我談談。

「老師,我……記……記得你說過,父親在你十五歲時曾說過的一段話,影響你的一生…… 。」我愣了一下,坐下來才發現他渾身在發抖。思緒回到一年多前,來到這所山中大學,面對全系師生自我介紹,我說這世界有兩個人影響我的一生。二十歲之前是我的父親,二十歲父親過世之後,是耶穌基督。而父親在我十五歲那年,當我把想成為一個導演的願望告訴他時,他只說不知道未來的世界會是甚麼樣子,但是他永遠支持我的決定。這句話,成了我一生雖遇挫折,卻仍然前進的力量。

「老師,我……我好……好像……找不到活下去的力量……」,無人的系辦公室,異常安靜。

「你可不可以……把那天的話,再……再說一次給我聽?」我開始重覆三分鐘的自我介紹,突然間我發覺自己的聲音是哽咽的,看著眼前這個孩子,自小失去父親,母親在他大二時又過世……。我毫不猶豫告訴他,我們終會失去至親,世界上只有耶穌是永遠的陪伴。當我為他禱告時,他滿臉是淚,好像一個快溺水的小孩抓到大海中一根浮木……。禱告完,他說原來肩膀上的重壓,突然消失了!寧靜的冬夜,有一道溫暖的光,悄悄降臨在我們中間……那一刻,上帝的手觸摸了一個絕望的年輕人。

後來才知道很多夜晚,他無法獨處、無法成眠,不斷騎機車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,尋找不同的泡沫紅茶店閒晃。「老師……我曾經有一個夜裏出了車禍,頭上都是血,我一手扶著頭,一手牽著機車,撞到我的計程車司機,要我趕快打電話給家人或是朋友,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一個可以打的電話……」。

不可能的任務

那天之後,阿全開始參加我帶的團契,我不曉得其實有一個艱鉅的任務已經來到。寒假過後,系主任突然召開臨時系務會議,原來阿全經醫生診斷是中度憂鬱症。他的大哥到學校想幫他辦理休學。所以推算起來,那天晚上他來向我求助,是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,可能已經面臨崩潰邊緣……。主任問及老師們的意見,因為這是他在校最後一個學期,依他的病情很可能無法完成畢業製作。幾乎所有老師都傾向同意他休學,因為這是個棘手的案子,沒人敢保證他能畢業

但我基於對憂鬱症和他家庭狀況的了解,覺得此時他最需要的除了服藥就是「陪伴」,如果要他回到空盪的家裡,我擔心他的狀況會更糟。當時心裡相信主耶穌的愛應該可以幫助他度過困境,就大膽提出由我與另一老師擔任他的畢製老師,從信仰和專業指導雙管齊下,或許可以協助他完成學業。

有段時間,我常帶著團契的學生關心他為他禱告。為避免他嗜睡,有一個學弟乾脆帶著自己的功課,跟他住在一起。每天早晨叫他起床,載他上學、採買作品所需的材料。很多時候,看他恍惚的眼神、緩慢的反應,對他是否能康復,我一點把握沒有。除了禱告還是禱告。耶穌奇妙地透過這個初信主學弟的愛,和眾人的守望禱告,一步步醫治了他。阿全從無法上課,無法集中注意力作畫,到畢業展時畫出整片主題性的繪畫,令指導他的非基督徒老師不得不相信,信仰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!半年後他不但順利畢業,並且受洗成為新造的人。

恆久忍耐的愛

畢業後的日子,雖然他的兄嫂們付出極大的愛心和耐心,憂鬱症沒有隨著畢業離開阿全。因為不願長期服藥,時好時壞的精神狀況,使他無法像正常人一般工作。畢業的兩年後,因擅自停藥,使他再度病發被送進精神療養院。

接到他的電話,我開了兩個多小時車去看他,隔著醫院的柵欄,我看他整個人變了,眼神呆滯而遲緩,講話更慢了…
「老師,我…我在這裡很好,可是…可是…不能回家…」
「但我…老師…我很想…回家…」

我知道他雖然得救了,還有許多舊有的生活模式需要被神改變,真理的根基太弱,逃避承認有病的事實,病情比在學校更嚴重。我看著他無神的雙眼、混亂的思緒,第一次覺得做一個老師,竟然如此的無助…我忽然想起夜晚的那一道光,我禱告呼求那道光再次醫治他。禱告的時候,我看見一個無助的小男孩,住在一個成人的身軀裡。只是這一回,拭淚的人,是我。

臨走前叮嚀他有事記得打手機給我,他搖搖頭說裡面不准有手機,只有公共電話。我問為何他先前打手機找到我?
「我..我…只會背一個電話,就是…老師的電話…」

那一天回家的路上,我突然了解,為何神要把我帶到一個荒僻的山上,七年,陪伴一群大孩子。藝術的陷阱使他們極度自我,花盡心思欲高人一等的同時,也為自己築起一道死牆,外表比酷不削一顧,內裡卻是焦慮空洞不堪一擊。而我,教書只是副業。多半時候,站在護城河守望的我,要依從主的命令隨時從高處垂下紅繩子,只要死牆裡的心門稍稍打開,哪怕只有一毫米的縫隙,救贖之光依然可以穿透垂死的靈魂,進行醫治的大工程。

再見到阿全,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天。他不但康復,而且是教小朋友溜冰的教練。他說,雖然工作時數不多,但他感謝主賜給他的一切,靠著家人和小組肢體的愛,他覺得沒有一刻他能夠離開主。

如果,一個父親沒有對十五歲大談志願的女兒,有一個重要的承諾,如果,三分鐘的自我介紹沒勇氣說出信仰,如果,那一個夜晚,阿全沒有主動求助的勇氣,如果,基督徒學弟沒有願意付代價的愛,如果,這一切沒有上帝縝密的救贖計畫,坦白說,我不知道阿全現在會在哪裡?

左三深紫色男孩就是阿全

左三深紫色男孩就是阿全

中信月刊第533期 2006.07出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