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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游泳池慢跑的男人

「老師,我們…我們好像走錯方向了…」

「到底是我出國多次還是你?」我感覺怒火已經燒到了頭頂…在中正機場的入境處,我越走越快,根本不想等他。我後悔自己高估自以為是的愛心,結果搞砸了我美好的假期…

「好吧!我最後再問你一次,為什麼連不想游泳這麼簡單的事,你都不敢告訴老師?」看著他膽怯的臉,我好像質問做錯事的小學生。

他望著我燃燒的眼神,努力擠出幾個字:「沒有啊…我就是…就是講不出來啊...」我搖搖頭,看著空蕩的走廊,我的心也盪到谷底。

那一次的入境,的確多花了一倍的時間,我在盛怒之下走錯了方向!是啊,老師也會犯錯。重點是當時的我,根本不在乎出口在哪裡,我正在跟上帝抱怨,我提醒祂:我是學電影的創作者,請不要把我當特教班老師用,不要再折磨我了!

想起教書的第五年,有一天下樓的時候,被牆上的一個作品嚇到。這幅叫做「我看不見所謂的安全感」的攝影作品,黑色蠟筆在白牆上畫出一個將近兩百公分巨大的人型。人型的手腳都註明了傷處,左眼瘀傷1 x 1公分、右肩下方1.5 x 1.5公分瘀血、右手中指扭傷…等等。放大版驗傷單的人型裡面,共有12張黑白照片,恐懼的雙眼就佔了一半的比例。父母親在同一張照片裡,雖是特寫卻是背對背,完全無視線的交集,疏離卻緊張的氛圍瀰漫了整個作品….我深吸一口氣,家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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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所學校的七年裡,最怕看到這樣的作品。當學生帶著他十幾年來的傷痕,透過作品赤裸向你敞開時,你完全無法招架…走回辦公室的路上,一張陰鬱的臉浮上記憶。我曾在電梯裡見過這個轉學生,沒想到半年後他竟來到團契。那一次學期末的聚會,我們唱了一首詩歌「讓神兒子的愛圍繞你」,沒想到這個第一次來到團契的男生居然淚流滿面,神兒子的愛悄悄流進了志明乾渴的心。

摸不到安全感的男生,家庭的破碎不堪,使他緊緊抓住上帝。他幾乎每次來團契唱詩歌,都大聲盡情的唱,彷彿想藉著詩歌把內心許多的憂傷與痛苦拋掉…一年以後他受了洗,從天上而來的安全感,撫慰了他猶如孤兒的心。而我所不知道的是,受重創的身心靈所需龐大的修復工程,上帝已經默默展開了。

他畢業後的一個深夜,又接到志明的求救簡訊。上面寫著:「請為我禱告,爸爸喝醉又打人,為了保護妹妹,我身上有多處受傷…」經歷多次的聆聽與代禱,我漸漸發現問題的癥結所在。凌晨兩點半,我打電話給他:「你為什麼乖乖被打?你已經二十幾歲了,應該有自衛的力量啊?」電話那頭沒有聲音,我繼續追問:「你為何不帶妹妹一起離開家?」

「可是…可是妹妹不想離開爸爸,我…我…怎能拋棄妹妹?」我想這不僅是感情系統遭破壞,連理性的邏輯也錯亂了…

「你沒有拋棄她,你們已經成年,而且有謀生的能力,你父親病了,如果你們不走,就是選擇繼續活在暴力的陰影下,誰也幫不上忙….」

長期面對暴力的威脅,深度的恐懼扭曲了應該成長的心靈,使一對早已成年的兄妹,被拘禁在童年惡夢中,以為是永遠逃不出魔窟的小孩…那個晚上,志明被我的吼叫聲喚醒,匆促離開了施暴的父親,不久以後妹妹和離家多日的母親也搬來同住。

接下來的幾年裡,他彷彿跑障礙賽的選手,家裡的難題排山倒海而來,父親逃債、房子查封、妹妹憂鬱症到媽媽失蹤,一關又一關沒停止過…而上帝的信實也彰顯在他的每一個軟弱裡。每一次難題的解決,志明對神的信心就增大一些,對神的愛也更深體會一些。但家暴所導致的自我形象低落與表達障礙,成為志明一個比較難跨越的火圈,而我萬萬沒想到,這也是我的火圈…

他在我面前,極力扮演好學生的形象,鮮少發表自我看法,更遑論與我相對的言論。我常常問他的想法,多半換來對我深表認同的表情,不然就是沈默。在我成長的背景裡,父親沒有對我大聲說過一句話,適當表達自我意願更是從小被允許的…因此我花了很久時間才瞭解到,一個從小在家暴陰影長大的男孩,對於權威,永遠在渴望被接納又恐懼被拒絕的兩極中搖擺。而我,一個以為愛他、關懷他、帶他信主,就讓上帝負他一切責任的老師,不知道在這個學生的身心靈復建工程裡,還有一項對我的破碎工程。

這趟旅行原本計畫去度假並探望朋友,本是一趟輕鬆之旅。但想到有一專業的心理輔導師可以幫助志明,就帶他一同前往。沒想到旅行中的一件小事,他無法表達真正的意願,時間到了就用消失四小時來逃避!這是我的情緒在機場崩潰的原因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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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老師,我走了!」看著他落寞的身影,我無言以對。花了四、五年的時間,無數次的緊急電話、危機處理和為他禱告,只換來不被信任與挫敗的感覺,我比他還落寞…

幾天後我一如往常去游泳,夜晚的池畔異常寧靜。本來水道裡只有我一人,寬敞而舒服…游了幾回後,來了個男孩。本來也不以為意,後來發現這個人速度超慢,我已經與他錯開二十五公尺了,還是會追上他…最後我索性停下來等他,就在這個時候,神突然對我說:

「你看到那個人嗎?」

「嗯,他游得超慢的…簡直是在慢跑!」

「可是你注意到他沒有停止過…」我這才發現,他雖然速度極慢,但不曾停止休息,不斷地來回游…

「……….」

「你知道,志明就如同這個男孩一樣…」我的心震了一下。

「…也許你覺得他進步緩慢,但是,他沒有停止努力過…他沒有停止努力過…」月光下,神無比溫柔的聲音,不斷迴盪在深藍的池水中…我羞愧地潛入水裡,看見巨大人形中恐懼的雙眼、為家人得救迫切禱告憂傷的臉、和不論發生任何事,永遠盡力大聲唱詩歌的男孩,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….我終於領悟,我和這男孩的距離,正是我瞭解神愛的距離,如果沒有祂的憐憫和完全接納的眼光,我就永遠不能理解神在志明生命中的工作,那超慢速卻精緻動人的改造工程…那是真正的創作。

<刊登於中信月刊2007.6>